第二十章 活着真难_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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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活着真难

  长安。

  御书房,窗棂的碧纱随风摇曳。

  一袭曳地凤裙的女帝屹立窗前,美艳绝伦的脸蛋透着迷惘。

  她从没见过画像里的男人,金銮殿里的文武百官也相顾茫然。

  “陛下,兴许是屏术士卜测有误呢。”裴静姝瞄了一眼御案上的画像。

  “她会吗?”女帝侧眸。

  裴静姝立刻否决怀疑的念头。

  自灵气复苏以来,李屏是神洲最有天赋的星象师,况且其祖宗是被太宗奉为国师的李淳风。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又做过什么?”一连三个疑问,女帝微微翕动红唇,眸光恍惚。

  裴静姝缄默。

  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见到陛下露出久违的笑容,仿佛霞光驱散持续多年的阴霾。

  安史之乱几十年了,大唐国运只有猛跌,这是唯一一次上涨。

  “传旨,境内找寻,细致到各个村落。”女帝嗓音清越。

  她沉默片刻,眼神坚定:

  “若是隐士,朕愿学刘备三顾茅庐,以诚挚礼仪邀请他。”

  “若不想效忠李唐,朕可拟一旨诏书,送他去一个心甘情愿展示才华的舞台。”

  “陛下……”裴静姝紧蹙黛眉。

  女帝精致宛然的玉颊毫无情绪波动,轻声说:

  “中原文明遭遇劫难,朕岂能只顾门户私计?”

  裴静姝欲言又止,最终恭谨道:

  “遵命。”

  “姝儿,朕很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唤醒一潭死水的国运。”

  女帝似自言自语,又扭头怔怔望着画像出神。

  裴静姝没有接话,这个男人是否存在都很难说,可他的确给大唐灰暗的社稷带来一丝希望,也给疲惫麻木的陛下带来一丝精神慰藉。

  ……

  长安一座茶楼,说书人醒木拍桌。

  “话说战神薛仁贵一身白衣立于纛旗下,手持戟枪大呼敢死队冲击,大唐勇卒以命搏命,杀得高丽军颤栗。”

  “咱们炎黄子孙从来不缺少舍生忘死者,就是这些不幸人挡在前面,一步都不退。”

  满堂寂静。

  游侠拍案而起,不耐烦打断道:

  “来来回回都是几百年前的故事,某都听厌了!”

  茶客纷纷颔首,也没给说书人打赏的意思。

  沉迷在过往辉煌中有啥用?还不是被异族蛮狗给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西蜀都丢三成疆土了!

  百姓恰逢乱世,何其不幸,想听的是当代大英雄,是不屈于绝境里那些热血沸腾的壮举!

  说书人面色讪讪,讨口饭吃也难啊。

  游侠闷声道:

  “啥时候有英雄问世,你再来讲三天三夜,凭你这张巧嘴,包管你赚个两房小妾!”

  说话间,街道马蹄声隆隆,一张张画像飘进街边商铺。

  众人围过去瞧热闹。

  “唉,听说就是他助涨大唐国运嘞,可朝堂都翻遍了三州全境,愣是没这个人。”

  “贼老天欺人咯,白高兴一场。”

  “说书的,若真有这个人,你怕是激动得合不拢嘴。”

  茶客们相互交谈,虽偶有戏谑打趣,但表情还是难掩失望。

  ……

  遥远的西域,制裁者官邸。

  月九龄拄着拐杖,粗糙的手掌爬满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脸上皱纹密布更像丑陋的树皮。

  短短几个月,她就老得半只脚踏进棺材里。

  灵魂早就死在那座孤城,死在那万具尸体堆叠之上。

  “月制裁,决定好了吗?”风尘仆仆的呼延璟一脸严肃。

  “巡视官来就来,本尊半路截杀他。”月九龄面无表情。

  “杀钦差?”呼延璟瞳孔骤缩,声色俱厉道:

  “敢碰钦差一根汗毛,月氏就是谋反!”

  “你爹怕了?”月九龄冷笑,脸皮耸拉就像狰狞的恶鬼。

  老巫婆彻底疯了……呼延璟注视着她,沉声道:

  “三位大宗师,一万两千个悍卒,帝国威力最大的武器之一,月制裁你输得很耻辱,也很荒诞可笑。”

  戳到痛处,月九龄老脸扭曲,拄拐的手掌剧烈颤抖。

  “做决定吧。”呼延璟一脸冷峻,再次提醒道:

  “死你一人暂时保全月氏,家父询问过巫师,无故大规模屠杀帝国子民,会造成孽气,而孽气最好解释深渊动荡。”

  月九龄浑身发抖,咆哮道:

  “大屠杀啊,用东土汉奴的话来说,老身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呼延璟内心一叹,所谓帝国闻风丧胆的老巫婆,相比父亲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他强行控制情绪,不紧不慢道:

  “利益面前,冷不冷血不重要,它压根不是一个选项。”

  “第一,大屠杀造成孽气才是导致七千里疆土变化的原因。”

  “第二,趁机铲除知情者,你月氏实在舍不得那一千个逃离战场的骑兵,将其送去漠北折兰肃领地。”

  “第三,尸体堆叠在前往孤城的路上,巡视官肯定忌讳孽气,杜绝他探查的可能。”

  气氛僵硬如铁。

  月九龄垂下沉重的眼皮,她很认同呼延老匹夫捂盖子的诡计,也不在乎那些无辜平民的性命。

  可她不想死!!

  一旦开展了屠杀平民,她的头颅肯定要献祭。

  帝国一定能吞灭华夏中原,成就无上神国,统御整个世界!

  作为一项千古功业,她竟然在半山腰就坠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呼延璟再愚钝,也看穿了老巫婆畏惧死亡的恐惧。

  他再难以压抑愤怒,迎面指骂道:

  “自古败军之将就该自裁谢罪,你一万大军对付一个人,你还有脸苟活?”

  “不揭盖也是为你好,一旦孤城曝光,你死后都会被掘坟抛尸,月氏家族钉在帝国屈辱柱!”

  月九龄神情呆滞,突然丢掉拐杖,瘫软在地沉默。

  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

  她竟然会死在折兰和呼延两条老狗前面。

  如果当初没有接过委任状那该多好,如果战场上不喝止大宗师的致命一击,现在应该在拿顾汉奴的头颅喝酒。

  “照顾月氏家族。”她面如死灰。

  呼延璟长松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请月制裁放心!”

  利益链绑死了,不得不照顾。

  “老身要汉奴碎尸万段,老身要汉奴下十八层地狱!”

  月九龄近乎哀求般,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怨毒。

  一切的罪孽不该由她承受,都是那个杀戮魔头,是那个中原疯子!!

  呼延寿缄默片刻,低低道:

  “您先走一步,家父肯定会让汉奴在阴曹地府给您泄愤。”

  唯有度过巡视官这场考验,父亲才会安排诛杀汉奴的雷霆手段,肯定不是再派制裁者越陷越深,而是以更残忍的方式!

  “老身安排后事。”月九龄艰难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

  ……

  龟兹城,坟林再添九座墓碑。

  老残妇孺各个神情悲恸,他们见惯太多死亡,可这次送走九个病入膏肓的亲人,竟是那般痛苦煎熬。

  感染瘟病。

  若没有长安的佛龛洗涤瘟气,孤城除长安以外,现在都死了。

  七个体弱多病的老妇人,二个不足十岁的娃娃还是没有扛过这一劫,在折磨中衰竭。

  “我们很尽力焚烧尸体了,可一万多具蛮狗尸体烧了三天三夜,还是传出瘟病了。”

  “为什么……”

  “我们不是赢了吗,长安哥哥明明赢了的。”

  一个稚童哭得稀里哗啦,在坟林蹲着哀嚎。

  “莫哭。”秦木匠单臂搂住娃娃,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一万多蛮狗攻城,他没有崩溃,可现在心里已经撑不住了。

  多么绝望。

  明明赢了啊!!

  长安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他创造了神洲的战争奇迹,他一个人杀了万多蛮狗。

  可为什么要这样。

  已经很努力焚烧蛮狗的尸体了,为什么要有瘟病。

  苍天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啊!

  打了胜仗就不能让我们高兴一下,就一定要无止尽的黑暗吗?

  秦木匠老泪纵横。

  若没有长安,他早就撑不住了,这座城里的累赘早就心存死志。

  可他们不能死,所有亲人都死了,长安该有多孤独多悲伤。

  长安背着他们守城,扛着中原的这块疆土,挑着华夏文明的精神信仰。

  可谁来拯救他?

  ……

  万里孤城,一片死寂。

  炙热的太阳,天空是血红,到处散发恶臭腐朽的气味,犹如末日的绝域。

  披头散发的红袍男子呆滞走着,天地安静到能倾听自己的足音。

  他就像一具干净的丧尸。

  不会死,又不是人。

  顾长安一脚踏空掉进深渊,那株茂盛鲜艳的桃花树没了,只剩半截手指大小的树枝,怎么养都长不出花瓣。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要离我而去。”

  顾长安眼神空洞,他想看到绽开的桃花瓣,他希望自己枯败的时间里能整天欣赏鲜丽的色彩,可是没有。

  他终于心力交瘁。

  大抵天意如此,就像那一场厮杀似的,竭尽所能又如何?

  他连亲人性命都救不回来,一个人到底没办法对抗黑暗。

  “怎么偏偏是我,我也想活得像个人。”

  顾长安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呐喊,灵魂的痛苦远比肉体千道伤痕更加可怕。

  这座城将他囚禁,他无数次试图逃避,可每当走出城门,又麻木回到望楼,重复十年如一日的巡视。

  “活着真累啊……”顾长安疯笑一声。

  ……

  商队抵达七千里边境,各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几乎一半都因为舌头伤口感染而死在途中。

  瘦弱到脸颊凹陷的刘尚,静静凝视着巍峨城墙,他还活着呢。

  凭借异乎常人的意志力,他走出九死一生的七千里。

  此刻城外人满为患,皆是行商伙计在排队,无一例外,各个都是哑巴。

  “安静!”

  一声高喝。

  城头矗立魁梧武将,他环顾惨兮兮的蝼蚁,微笑道:

  “制裁尊上决定给诸位举办一个洗尘宴。”

  城下死寂,哑巴不能说话,但连挥臂应和都没有。

  没有哪个人被割去舌头还能做到热脸相迎的。

  “另有赔偿金奉上,请诸位不要怨恨制裁尊上。”

  城头又传出声音。

  霎时,无数伙计面露讨好的笑容,仿佛怨恨烟消云散,纷纷鼓掌。

  城门大开,人潮拥挤,刘尚裹挟其中,一颗心坠入谷底。

  他根本不相信老巫婆会如此大方,可这里已经是七千里边境,老巫婆绝对不敢肆意杀人。

  这一路上以肉身之躯对抗滔天黑暗,刘尚远比常人更谨慎,也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蛮狗。

  半个时辰,接近上万商人伙计走到城中广场,果真有连绵不绝的宴席,香味飘荡数里。

  众人如饿鬼扑食,而刘尚在广场最隐蔽的角落,猫着腰躲进转角处,在观察四周地形后,一路奔逃进呈排分列的圂厕里。

  恶臭冲天的逼仄圂厕,刘尚蜷缩在角落,就这样一直待着。

  足足几个时辰,身体都快麻痹僵硬,他隐约听到靴子踩在沙石的声音,渐行渐近。

  他看着两块脚踏板,尽管自己很可能多虑了,但他赌不起!

  凭着瘦弱的身躯,他将自己挤进木板中间,整个人连同脑袋没入粪坑,期间表情没有任何犹豫。

  厕门被踹开,来人扫了一眼,又继续踹下一间圂厕。

  刘尚近乎窒息,肮脏的东西布满全身,他丝毫不敢蠕动,再接近溺毙之际,他抓着木板爬上来。

  将嘴里的臭东西吐掉,刘尚死死抵住厕门,在恐惧中接受命运审判。

  足足一个半时辰,恶臭和饥饿让他试着推开厕门往外看,天空下起大雨,地上流淌着血水。

  一步步走向广场,视线之内皆是猩红色,上万具尸体躺在桌椅。

  城内空无一人,只剩刘尚蹒跚的脚步声,就像在地狱里孤独徘徊。

  他赌赢了。

  我赢了!!

  满天肆虐的瓢泼大雨,孤城从未见过如此畅快的雨幕,刘尚挥动双臂,跪在地上嘶吼。

  我他妈赌赢了啊!!

  长安,我要走出七千里了,我不是孤城里的懦夫。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着。

  一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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