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_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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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我找阿炳要一支烟,他没想到我会抽,我也确实偶尔才碰,他翻腾了好一阵,从驾驶位递给我半盒,我接过按下打火机,闭目吸了一大口,略带生疏吐着烟圈,“你喜欢老牌子。”

  他说念旧。

  我嗤笑,“什么年代了,逗我呢。”

  他反问您不念旧吗,发生的事,曾喜欢的食物,去过的地方,轻易能忘吗。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别开头继续抽。

  他踯躅了半分钟,终归按捺不住,“程小姐,我有一事,很想问问您。”

  我舌尖抵出一枚烟丝,目光凝视着随风摇摆的茎叶和灌木,“我是否真心投靠张世豪,有无二心,对吗?”

  我掸了掸冒出头的烟灰,“你是吗。”

  他说当然,为了豪哥,哪怕送命,绝无怨言。

  我淡淡嗯,“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他没这么深厚的情意,他对我好,我会跟着,对我不好,以牙还牙,我不手软。”

  我抽了半支,喉咙干涩得紧,索性掐灭了扔出窗外,阿炳摇头笑,“程小姐这般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女人,我倒是头一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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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瞥他,“你们陈小姐,哪里逊色我。”

  “不。”他斩钉截铁否认,“豪哥所有马子,都没得到他半点真心,只是金钱地位从不亏待她们,而她们都比程小姐对豪哥忠贞。”

  我挑眉笑,烟蒂残余的热度烫了指尖,我心口也瑟瑟猛窒,“他满足我渴望的一切,我自然会忠于他。”

  陈庄。

  我嘴角不着痕迹勾勒一缕狞笑,我当她是张世豪最宝贝的女人,藏了多年,不得不派上用场,也算忍痛割爱,原来她不过是一颗棋子,在他的生活里扮演着牺牲品的角色,我不由感到悲哀,悲哀我们都是马子,利益当前别无不同,也感到压抑,她凭借手段上位厮杀到最后,她的心机城府势必不可估量的深重残暴,这盘争斗,我愈发地没把握了。

  货车进入国道第一重卡子口,五分钟倒计时仅剩六秒,可谓非常精准,货车总共三辆,头车是一吨木材,铺垫在最上面,底下压着十五只铁皮箱,按照计划,箱子里装载的是低纯度k粉,市场价不高,反水的恶果不大;尾车装载三百斤石灰粉,风扬起惨烈的沙尘,漫天弥散乱人眼目,这一节正经货物之外的其余两节车厢,二十五只铁皮箱,中纯度鸦片,货源来自云南缅甸的罂粟园,供给澳门的夜总会;中间那辆车,是务必保下的重中之重,五十箱高纯度冰毒,折合八百斤,一旦被条子一网打尽,土皇帝若往死里压,张世豪舍掉一身剐,最轻也要判二十年。

  这副押运阵仗是我亲自安排的,假设临时出了纰漏,头车先落网,后车的副驾驶和后备箱都绑了炸弹,径直撞上去,宁可车毁人亡,也要避免条子一力掌控。

  正当货车有条不紊的驶入国道,通行了一半,我们观察着四面八方的境况之时,东南方的收费站霎时大亮,无数簇白光汇聚一处,筒状发射,几辆车呼啸驶来,迅雷之势,快如一道闪电,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得模糊不清,刺耳尖锐的警笛悠长嘶鸣,咄咄逼近,阿炳定睛片刻,他脸色突变,“公检法的车!”

  我也惊住了,距离公检法全盘出动还是码头阻截货物那一夜,张世豪在关彦庭相助下侥幸逃脱,然而这份运气并非次次皆有,公检法也不是每回都能忍受扑空。

  我拉住门把,沉声叮嘱阿炳,“只要条子截停,不许犹豫,立刻命令第三辆货车点燃炸弹。”

  “您去哪里?”

  我灼灼笃定望着两股对碰的势力,不断缩短相距,再耽搁下去,便无回旋余地,“我最后拼一把,有我在公检法的人不敢擅动,能挡就挡,挡不了,这是最后的路。”

  “可是第三辆车爆炸,您能活着出来吗?”

  我低眸,默了数秒,十指蹭掉密密麻麻渗出的冷汗,“尽力。”

  阿炳震撼住,他攥着方向盘,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我弯腰下车,修长的风衣衣摆在低空划出一个有些悲壮的弧度,阿炳叫住我,“程小姐,或许我错怪您了。”

  我微微一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货车与警车同时冲下了高坡,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响彻云霄,两方的头车快要碰撞时,我瞳孔错愕放大,脚步惶惶迈了出去,公检法的头车却出乎意料的打了一个左转,错开了疾驰的货车,朝着正南方避让,并且紧随其后的几辆也都改道,车速不减,玻璃不降,视若无睹,像是压根不冲这来的。

  气势恢宏的警笛与我擦身而过,刮起一阵狂风,风是寒的,锥心刺骨,我愣在原地。

  三辆货车司机也纷纷从窗口张望过来,例行检查的条子抬起横杆,持枪靠近了车厢,强光扫描仪从头至尾划过每一寸车皮,每一块铁壳,紫红色的影在黑夜里像成精的魑魅魍魉,恣意舞动,最终有惊无险,全军通过。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阿炳,也明白这批白粉的危险性,他拿着对讲机的左手湿汗泛滥成灾,瘫软在座椅上长出一口气,“程小姐,成了吗?”

  我在来之前想了一万种不成的可能,成得这么顺利,倒措手不及,我说再等一时辰,脱离东北边境,就万无一失了。

  我重新坐进车里,盯着时明时灭的卡子口失神,脑海蓦地闪过茶楼与祖宗遥遥相望的一面,好似一支巨大铁锤从天而降,重重敲击我心口,原来这出大戏,有两个幕后黑手。

  逐渐浮出水面的关彦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欲盖弥彰与我牵扯风月,扭转乾坤他败露的野心;隐藏极深的沈国安,借我这把刀离间三方,让最有价值的棋子搅得一盘局不受控制,剑挑关彦庭落马,覆灭张世豪升任中央。

  最后的四年不抓住时机,省委书记便是他仕途的终点,他渴望着正国级之位,岂能善罢甘休。

  我下意识摸耳背结咖的伤疤,恍然大悟,射伤我的人是沈国安,关彦庭麾下的百名特种兵,至少有一个是他的细作,沈国安泼脏他,致使张关二人彻底反目互咬,毁灭他们再度同盟的可能,逐一击垮,远比抱团抗争轻松得多。

  政界的勾心斗角,黑白的尔虞我诈,全部卷进两大老虎精心筹谋的赌局里。

  沈国安不惜陪葬儿子,也要扯落自己的眼中钉,演绎尽人性之恶毒,之凉薄,之泯灭。关彦庭顺我的水,推了祖宗的舟,担下保护伞这个虚名,他不费一兵一卒,将沾染风月、为情跳泥潭的糊涂模样拿捏到极致,暂时逃脱做沈国安的枪靶,矛头如数推给张世豪。

  美名纵然留存千古,实打实的官职更诱人,自毁清名有何难呢。

  大约一半小时,阿炳接了一通电话,对方是陈庄的马仔,他说货物出了吉林,即将轧境外线。

  我机敏抬眸,眯眼睨着他的手机,比划口型说,“陈庄到底在哪里。”

  阿炳替我问了句,对方说陈小姐在港口明珠塔的二十六层炮楼塔顶。

  那里莫说俯瞰国道,整个吉林省也一览无遗,我冷笑,陈庄不信我,即使到了这份儿上,她还巴巴盼着我出点差错,咬我一口。

  可惜了,她打错算盘,为张世豪做事,我是动真格的。

  货物在两小时整的节点完全跑出东三省境内,阿炳载着我回别墅途中,刚好十点零五分,不算晚,我有一个疑问需要验证,我让他送我去茶楼,放下不必管,我自己打车回。

  阿炳顾虑多,不过今晚他对我的忠心看在眼里,并未横加阻止,答应了声驱车停在临近市区一家尚在营业的茶楼。

  我一早预定了位置,原本以为兴许有了麻烦来不了,没想到出奇的天随人愿。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御前龙井,自斟自饮了几杯,等的人现身了。

  他捂得严严实实,宽大帽檐下口罩遮了脸,只露一双眼,立在我旁边,唤了声程小姐。

  “107国道的事,你听说了。”

  他嗯。

  “我觉得奇怪,你给我开解。公检法早知张世豪送往澳门的货物,必经之路是西北郊的两条国道,怎地无缘无故来了,又不查,放风吗?”

  男人四下梭巡,确定没有可疑人员,才扒下半截口罩,让声音更清晰些,“市局您打过招呼,何慕鸿确实为您效忠了,但货物提前,法院不清楚,市检门儿清,尤其沈良州。那些警车也是他安排的,摆了个过场,凌晨后会追加一百名警力,他当这批货还没走。”

  我捏着茶杯的手倏而一紧,隐约猜到什么,但我不敢相信,这笔买卖的变数和代价太庞大了,祖宗没有理由那样做,“市检了如执掌,为什么痛快放行却不扣押?”

  男人讳莫如深打量我,没吭声,我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瞬间收敛了情绪,不露声色饮了两口茶水,“军区出马了吗。”

  阿炳说军区的影子都没见着。

  条子跨省追踪走私,怎会不声不响压住,关彦庭如果不露军权,偷天换日门儿也没有,由此可见,不等他出马,其他人率先保了货。

  犹如一只大掌牢牢扼住我喉咙,逐渐加重,强烈的闷沉恰似奔腾的江潮,凶狠冲撞,攻破我的心墙,占据满我整颗胸腔。

  我猜得不错,茶楼里祖宗故意放出风声让我知晓,他了解我的聪慧,侧面提点我将出货改期,和张世豪相关,一律是东三省的特级任务,单单市检,根本顶不住,公检法三司联合,就不是祖宗说了算,他指名时日,我自会投机取巧。

  他深知张世豪身边我的处境并不十分好,黑老大的窝子女人想站稳脚跟,货能不能经我手平安送出至关重要,陈庄多难缠,他大抵也调查了,他是真要保我,保我无虞,保我有好日子过,保我一步步安稳的价值,甚至舍弃了这桩足以力克张世豪的筹码。

  我按住心口最翻江倒海的一处肋骨,那一处血肉模糊,脆弱得不堪一击,我胡乱拂开了茶杯,无力抵在桌角,惨白着一张脸,崩溃看向窗外,拼命想敲碎玻璃,灌入一丝氧气,供给我呼吸续命,男人一言不发消失在我身后,玻璃之外的长街,一晃而过的纤细身影,在灯火斑斓中定格,无限拉长,烙印我眼底,我疯了似的掏出一沓钱拍在桌上,魂不守舍的冲出茶楼。

  祖宗弯腰跨下市检的公车,只有他带着二力,单薄而寂寞,稳步进入对面璀璨闪耀的洗浴城,他穿着深蓝色的刺绣衬衫,袖绾卷起了一折,露出圆形的鎏金腕表,表盘折射的光晕仓促一闪,晃过他严肃威仪的面孔,镌刻着一丝不苟的平静。

  我从未见祖宗穿过这般鲜丽轻佻的衣服,两年连一次都无,他纯黑的西裤飞溅了几块血迹,夹杂在褶皱里,已经蜕变为干涸的黑紫色。

  我横穿马路,踉踉跄跄追上去,奔入旋转的琉璃门,一直跑进吞没了他的走廊,朝他背影大叫等等!

  祖宗顷刻间一滞。

  二力最先有所反应,他回头看了我一会儿,面色凝重退出了一旁的安全楼梯,我艰难踱着步子,很小,很慢,我知道那道无形之中筑起的屏障,阻隔了我们在天南地北,不同的阵营,我更知道一扇现实颠沛流离的屏风,将他变得多么虚无,多么不真实,我亦如此。

  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僵硬的身体有了一点动静,他转过来沉默注视我,视线交汇,我才开口喊一声良州,眼前刹那泛起水雾,极速涌出,我红着眼眶,声音嘶哑而哽咽,“是不是你。”

  我不知自己怎么哭得这样厉害,眼泪仿佛是我质问的勇气,是我探寻一个答案的胆量,当流得越多,便丧失越多,如同一个热气球,在高空刺破了洞,不断的失重,下坠,致使我的呐喊也愈发虚弱。

  祖宗沉寂的目光掠过我压抑到青筋暴起的额头,脸颊,下巴,我歇斯底里哭着,身子难以自制痉挛抽搐,就在这一刻,祖宗终于给予了一丝回应,他伸出双手,温柔覆盖住我面庞,泪珠一滴滴淌落在他衬衫光滑平整的缎面,迅速没入丝线的缝隙,氤湿了大片。

  我恍惚忆及两年前,也是如此的时光,楼宇重重,车水马龙,霓虹亮着,遮不住夕阳,夕阳悬着,抵不消华光,金碧辉煌的长廊空空如也,寂静无声,只有祖宗,他叼着一支烟雾不那么浓烈刺鼻的香烟,毫无征兆经过了我的梦。

  在我破碎凋零的风尘岁月里,从此点燃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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