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_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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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

  我睡得昏昏沉沉,房门吧嗒响,一辄黯淡的影踏着窗帘遮不住的月色,踱步到床榻,我明显感觉一股塌陷,吱扭两声,像齿轮锯断了歪脖子树,沧桑暗哑,接着归于沉寂。

  腰间横亘着铜墙铁壁般的禁锢,我梦里是一望无垠的沙漠,熙攘呼啸的风沙,我跌跌撞撞寻觅绿洲,失足坠进泥沼。

  我大叫,抓着虚无的雾气,是一只凭空而降的手,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握住他,依稀有谁在耳畔说了句,“抱紧我。”

  那声音飘渺惆怅,幽幽轮回,我试图听清,却戛然而止。

  我本能拴住这根救命稻草,他缠得密不透风,将我包裹在他的庇佑下,我辗转窒息,在悲喜中浮沉,可一边是死亡,一边是痛苦,我连挣扎也放弃,稻草越黏越紧,掠夺我的理智,麻痹我的心神,它犹如坚韧的长矛,在擂鼓硝烟中贯穿了我的筋脉,和我交欢,融为一体。

  “霖霖。”

  男人气息不稳呼唤我,衣裙弥漫的酒气刺激我体内的燥热,我舔着干裂的唇,难耐张开嘴,想要泉水的滋润,是蠕动的虫,是潮湿的艾叶,是芬芳的芭蕉,是四月的柳条,是缀满露珠的薄荷草,它凶悍往我喉咙钻,扫荡我的口腔和牙床,湿漉漉的,灵活而柔软,我困倦得连吮吸的力气也无。

  这一觉,我混沌渡了天色大亮。迷迷糊糊的扫旁边空位,触碰锦被的霎那,那一丝墨香味的余温,我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在关彦庭的别墅,我猛地睁眼,卧室空空荡荡,仿佛拥着我入睡的男人,压根是错觉。

  我踉跄爬起,按摩着宿醉后刺疼的太阳穴,细微搜索每一处,一丝短发,一缕纤维,属于关彦庭过夜的一点痕迹,都无所验证。

  我收拾完凌乱的床铺,在梳妆镜前换长裙时,关彦庭从隔壁书房穿梭进屋,他神清气爽,也像是安稳睡了一夜的样子,他站在我身后咫尺之遥的衣柜,并不回避我赤身**,我也泰然自若在他的注视下脱得一干二净,我没询问昨夜的疑虑,假设真是他,他既然赶在天亮前夺门而出,想必是不愿揭穿,我也非贞洁烈女,抓着什么讹诈他,何苦多此一举,让彼此的屏障,也灰飞烟灭。

  “沈国安三太太的生辰,我不感兴趣。”

  我算计她的旧恩怨,她大约没忘,沈国安觊觎我,她是枕畔人,有察觉自会刁难我,我不三不四的肮脏历史,是我羸弱得底气,旁人指点我不占理,故而大庭广众的筵席,我万万不能接触她。

  “沈良州在哈尔滨,沈国安不会给续弦大张旗鼓,父子因原配反目,这节骨眼何必雪上加霜。沈国安澳门失策,他全神贯注绸缪如何平衡。当前,他仍是劲敌。”

  我透过镜子望着他,“沈国安垮台前,你应付他已经非常吃力,别节外生枝再树敌。”

  关彦庭拆解着颈间勒紧的纽扣,他一语道破,“你替他争取时机。”

  我同样一针见血,“我也在为名义的丈夫,谋得副国级的转圜。”

  他颇为意外,“比如。”

  我系了两枚长短不一的银链耳环,“副国级失之交臂,沈国安的谗言发挥了巨大作用,中央信赖他,他熬资历顺理成章。你钳住他澳门强取豪夺的软肋,他不得已在省委会议赞赏你的功勋,明着相安无虞,这口恶气,他咽吗?他决计要搅弄风云,他暗中耍诈,我为何不能使绊子。”

  关彦庭耐人寻味挑眉,“你做了什么。”

  我拿木梳蘸了玫瑰油,梳理着枯燥的发梢,“关首长培养了好人才,我借花献佛。蒋璐何其爱慕张世豪,在他的世界里痴迷得醉生梦死,她不也叛变倒戈你了吗?荣华富贵,抵得住荼毒少之又少。阮颖自由进出沈宅,齐琪吃香喝辣,众人拥簇,难保她生二心,我同时选了她们,却分配了不同的两路。一方天际出窝的鸟,翱翔的高低不在自己的拼搏,而取决于主人的安排,差距大阮颖也就认命了,偏偏资质相仿,甚至她更胜一筹,长成了麻雀和凤凰,麻雀黑不溜秋的她能甘愿吗?”

  关彦庭听出我弦外之音,“你怀疑她。”

  “表忠心的法子,我提供了,她肯自断后路,我就信喽。”

  “她不重要。”关彦庭从衣柜摘下一架领带,二三十条的数量,他耐着性子比对衬衫的颜色是否相配,“四日后我接你,在他身边,人多口杂三教九流的场合,你注意影响。”

  “我挂着关太太的名分一天,关先生就拖延一天无法娶妻。”

  关彦庭一言不发走向镜子,我撂下眉笔,娴熟接替了他的活儿,四方规整的系好领结,他亲吻我眼尾的朱砂痣,“不如关太太和我假戏真做,你省得改嫁,我省得再娶。”

  我拧他喉结,蛮横霸道得很,“关先生不从政,下海做生意,也是一副精湛的算盘,便宜揣自己兜里。”

  他不理会我岔开话题的刻意,不依不饶笑问,“不考虑吗?我等得起。”

  我莞尔一笑,“等得起催什么?十年八载的,我总会给你答复了。”

  我们一前一后下楼,扶梯衔接的桅拦缝隙,一楼景致一览无余,宽大的红木沙发坐着一名男子,他的脸被实木遮住,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只分辨轮廓削瘦,气宇潇洒开阔,一袭红棕的西装矜贵凌厉,我疾走了两步,看清男人的面容,心里咯噔一跳。

  我下意识窥伺关彦庭,他勾起一抹玩味笑纹,挥手示意保姆搁置茶盏,保姆安顿好待客的物品,悄无声息退出客厅。

  “张老板,东北官政的眼线遍布大街小巷,尤其你我的漩涡,省委省厅的细作二十四小时监视,我的居所你尽量绕道而行,暂时的一桩结盟,不是长久之计,在澳门就终止了,多一次往来,后患是口舌之灾。”

  张世豪看了我一眼,旋即端起鎏金的陶瓷茶杯自斟自饮,“关参谋长谨慎缜密,二十四小时又怎样,当年文家没颓败,文晟和傅令武三百六十五天像苍蝇围着你转,狗屁消息也不曾挖到。论反侦察的道行,关参谋长与我不相上下。”

  “我精通部队训练的反侦察,公安的骨干,精通条子那一套路数,张老板能在这个位置驰骋二十余年,你是集百家之大成。我们齐心协力,有扳倒你的可能,你打算扳倒我们中的任一方,反倒是轻而易举。”

  张世豪一手托茶盏,腾出一手摆弄茶几下了一半闲置的围棋,这盘棋双方对垒,有失公允,白子山穷水尽,黑子乘胜追击,以小博大,绝地逢生,很有沈关张现时的模子。

  张世豪似笑非笑摩挲着光洁的棋子,他掌中的棋子乌黑,灯柱照得熠熠生辉,关彦庭宅子里的每样物件儿都崭新好看,年常日久也不落灰生锈,他用得仔细,原本是战场耍枪弄棒的将军,生活处处温文尔雅,这一点,女人也不及他。

  他珍藏的这盘玉石围棋,两斛棋盅刷了漆浆,亮油油的,白得胜雪,黑得如瞳,下棋时营造波诡云谲的气氛,令对手毛骨悚然。

  “我是死里逃生的亡命徒,能活着回东北插我张世豪的旗帜,挖坑奠基,一切如同重新来过。扳倒关参谋长的意图,我目前还不算旺盛。”

  关彦庭落座在他对面,把玩着蒸腾袅袅热气的壶盖,“张老板手中,持有沈国安的部分底细,虽不致灭了沈家满门,起码是引发轩然大波的佐料。沈良州误认为在我这里,他高估我,也低估你了。”

  关彦庭话锋一转,“程霖有警卫护送,张老板登门,毫无意义,保不齐弄巧成拙。”他慢条斯理品茶,“张老板直言不讳。”

  张世豪闷笑,“与关参谋长共事,开门见山的爽快。”

  他话音刚落,秃头从大门外进入,朝我鞠躬,“嫂子,您先上车,豪哥随后。”

  我一怔,目光梭巡在客厅内的两人之间,他们神色了无波澜,关彦庭也不惊讶,像是对张世豪此举,早有预料。秃头见我一动不动,又低声提醒了我一句,看意思是不准我在场,没商量的余地,我故作不懂笑,跟着他离了庭院。

  等得倒是不久,约摸十分钟,张世豪面无表情走出,可这十分钟我如坐针毡,我猜不透究竟什么事,张世豪要瞒着我,蒋璐是反噬沈国安的大计中不可泄露的至关重要的一环,我理解他的先斩后奏,可牵扯关彦庭,他也遮掩着,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打横抱起我,夹在他腿间,“想我了吗。”

  我搂住他脖子,“我想你了,但我想的是对我坦诚的张世豪。”

  他笑容一滞,“怎么。又编排我什么了,把我想得十恶不赦。”

  我朝着渐行渐远的楼宇努嘴,“张老板要把我卖了换地盘吗。”

  他捏着我鼻子轻笑,“你当自己值钱吗,一日不打上房揭瓦,买了你鸡飞狗跳,除了我招架得住你,谁还有这本事。”

  张世豪显然没想和我解释,我问到这份儿,他还装聋作哑,欲盖弥彰,那我怎样问也无济于事,他不会开口。

  我有预感,他和关彦庭谈了一笔交易。

  之后几日,沈国安销声匿迹,他既不针对关彦庭,爱摆排场抖官威的毛病也锐减不少,安详得诡异,仕途的风儿不刮,乍一瞅表面,十分的和谐,蹉跎至第七天,果然是狂风骇浪,而非雨过天晴,哈尔滨突如其来经历了一场变故风波,关彦庭被翻旧帐了。

  我们成婚的伊始,是他顶着省军区和中央军委部的阻力结合,那时沈国安并未荣登正国级,势均力敌,参谋长足够震慑各界的蜚语,时过境迁,沈国安独掌大权,不再与关彦庭平分春色,他从澳门归来便按兵不动,伺机一鼓作气,关彦庭陷入麻烦,他会煽风点火,尘嚣直上。

  张猛派了几拨人马明里暗里勘察,发现罪魁祸首和推波助澜的都是同一人,韩复生。

  我的妓女生涯,有偿陪侍的权贵富商,以缩写的方式,在东北绘声绘色铺天盖地,剑指关彦庭沉湎风月,莫不是烟花柳巷的常客才和我相识,违背党纪,私生活不洁,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波舆论发酵委实迅速,呈逆流之势,连压制都无从下手。

  但回味一番,又很是蹊跷。

  舆论的风向,在无声无息间转换也快,那些被殃及曝光的权贵,几年过去大多升迁厅局级,且无一例外是沈国安一条线的蚂蚱,他们的老底被揭,人人惶恐自危,惴惴不安,宏观看,关彦庭又是一盆狗血浇头,可世人嗜好微观,分析细枝末节,大局热闹一阵,噱头禁不起推敲,轰隆隆便落幕了,结局反是细节无限放大。

  我隐约明白,韩复生到底是何用意了,他对我的心思和护我周全的情意,自始至终没变,在这基础上,他也要做样子,安抚沈国安的躁动和疑窦。

  我叮嘱关彦庭的警卫邀白太太逛街,她当然一口答应,求之不得和我套近乎,我们皆是极其擅长逢场作戏、阳奉阴违的女人,这一面碰得愉悦又热络,我挑选了两款蓝宝石的手串,白太太陪我买,溜达一天什么也没瞧上,她挽着我迈出珠宝行时,隔壁的玉器行忽然爆发女人鬼哭狼嚎的叫声,我眼珠子一瞟,步伐恰到好处停顿,望向那一扇贵妇云集看热闹的玻璃门。

  三太太抬脚碾阮颖的脸,凶神恶煞呵骂她,“臭婊子,在我眼皮底下撬我男人,沈夫人你要不当两天过把瘾啊?”

  阮颖收敛了她矫健的格斗功夫,扮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哭花了妆,被三太太的高跟鞋铆钉扎得瑟瑟发抖,很快嘴角流淌出一缕鲜血。

  “沈太太,您误会我了,我没胆量抢您的食。”

  “哦?”三太太弯腰,掐着她下巴,“多么英姿飒爽别有一番滋味的脸蛋儿啊,国安的确喜欢,娇滴滴的二奶三奶,他操腻了,和他在床铺换着花样打架的,他稀罕极了。”

  她揪着阮颖的长发,几乎扯下一块头皮,秃了的发际线是血淋淋的斑,“你猜,我给你机会吗?自掘坟墓的事,千方百计踢掉了大房上位的正室,每一颗汗毛孔都戒备。我的旧路,你重蹈覆辙,你照镜子,看自己有那福气吗。”

  阮颖痛得撕心裂肺嚎啕,围观的富婆们挤眉弄眼,哪一个也不敢阻挠,沈夫人在东三省是金字招牌,沾一粒尘埃恼怒了,有资本毁一座城池,横行霸道条子都睁眼瞎。

  我掸了掸衣摆,冷嘲热讽说,“沈书记的夫人这么跋扈,众目睽睽也不管天高地厚,都踩破相了。”

  白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妻子的罪过,往浅了说,争风吃醋,嫉妒任性,往重了说,无非是勾心斗角,肝肠蛇蝎,上不了台面,充其量是小打小闹,而局外人记账,记在丈夫的薄子,妻的不贤淑,是丈夫的纵容,她的惺惺作态,反映着男人的嚣张狂妄。”

  她偏头打量我,“关太太的手段,我见识了,您第一招,掣肘沈书记,三太太在上流社会背负毒妇的骂名,牵连沈书记声誉,他的乌纱帽戴得好坏,大家心知肚明,威严是省委吹捧的,私下的漏洞和丑闻,一旦凿开冰山一角,被他压迫的官僚源源不断捅出。您不便出头,暗中操盘,官员落马,十之**的禁忌是情妇猖獗,贪婪无度。第二招,杀鸡儆猴,让我把嘴巴闭严实,少在背后兴风作浪,恶语伤人。”

  我面不改色,仍睥睨混乱的一幕,“白太太编纂的剧本,自导自演,很有意思。”

  她了如执掌的腔调,“韩局长的不轨,我旁敲侧击警醒韩太太。她疑窦丛生,到处打听,无形中泄露,闹得天翻地覆,韩局长为自证清白,必与关参谋长为敌,他是沈书记的心腹,他越咄咄逼人,沈书记越相信他的忠诚,您改写乾坤,纵然有城府和计谋,也缺襄助的帮手,雇佣的下属众说纷纭,哪有韩太太的一字,具备说服价值呢?”

  我怅惘收回视线,讳莫如深瞥她,“白太太想告诉我什么。”

  “关太太安心,我家老白不成气候,不足威胁关参谋长,他亦无关公安,不做引火**的事,立功固然好,无功可立,有津贴有补助,我们一家衣食无忧,我也不求他出人头地,攀龙附凤,因此那位在黑道横行的张三爷,老白也是没机会过招的。”

  我恍然大悟,敢情白太太,是不露声色的人精。

  她眼力非凡,识破我现阶段要保的,是一黑一白两个男人,丈夫和情夫。

  这般狡猾通透的女子,要么杀之,让她一字吐不出,要么友好相待,和她占着三分情面,无论如何,撕破脸也没好处。

  我擦拭着新买的手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白太太是敌是友呢?”

  她说,“中立。我不帮谁,也不害谁。一亩三分地,有肉吃肉,没肉吃素。东北和云南,是中国的两大乱世,京城也无可奈何,滋生毒瘤比扫射的枪子儿快多了,关太太受情关拖累,卷入风波,我家老白,不爱慕您呀。”

  她掩唇笑,我望着她戏谑的瞳孔,也笑了声,“我信白太太,不过有言在先,我程霖的心狠手辣,你是有耳闻的。我不怕临时反悔,因为谁反悔,也没我的阴招过硬。”

  “鬼门关千锤百炼,常人降不住您了,关太太的能耐,我心服口服。我躲还来不及,撞您的枪口,我不蠢。”

  船翻了,我和白太太好歹是场面上的人,戏得演完,才不辜负自己的好演技,我们又装模做样的寒暄了几句才分道扬镳。

  我把礼品袋递给阿波,阴鸷着面孔,“查白太太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从她嫁白主任,不,越往前越好,这女人不简单,慧眼如炬满腹心计,在东北,特别是政权集中的黑龙江,独善其身何其艰难,她想中立,时局允许吗?她总要站队的。”

  阿波说白太太的交际圈子很小,碍不着咱。

  “她能悟透曲折的一团乱麻,怎不能藏着掖着了——”

  我刚跨下台阶,准备拉车门,话还没说利索,一道人影从两栋大厦的步行街蹿了出来,将我的去路堵得严丝合缝,“关太太,请您留步。”

  我退后半步,皱眉端详风尘仆仆的韩太太,她只顾着我,没留意阿波,我不着痕迹咳嗽,阿波心领神会,他抬袖子遮面,一跃躲进驾驶位,合拢了玻璃。

  我置若罔闻,笑脸儿也吝啬给予她,韩太太匆匆追赶几步,再次截在我前面,赔着笑说,“斟酌了五天,我向您道歉,我家复生耿直,他最近才调哈尔滨,这边的情势他不懂,得罪关参谋长是他糊涂了,您在关参谋长那里美言几句。”

  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相,“我管不住他,他性子倔得像牛,关参谋长是省委副书记,官大半级压死人,他胳膊拧大腿,能有好果子吃吗。幸亏关参谋长不计较。”

  我漫不经心撩拨着耳环,“哟,韩太太与我两面之缘,我受了您两次致歉。韩局长以卵击石的勇气,我佩服。”

  韩太太伸手拉我,可惜她迟了一秒,和我交错而过,只抓住一片袂角,便仓促滑落。

  她心急如焚得央求我,“关太太!不指望关参谋长原谅,别为难复生就行。”

  我拢了绸缎的披衫,也没搭理她,坐进车内扬长而去。

  阿波载着我环绕东北的公路飞驰,由南向北,自东往西,颠簸了两小时,我晃得头昏脑胀,强作精神定格在后视镜,“还有一辆。”

  他一踩油门,车离弦之箭,尾随的雪佛兰猝不及防,被甩在百米之外,奋起直追也为时晚矣,顷刻淹没在滚滚车流。

  阿波长松一口气,“对方跟得很紧,大有不挖点私密不罢休的架势,沈国安的人?”

  我发顶莫名发痒,拔下珍珠卡子用铁簪挠,“他哪会趟浑水惹骚,他巴不得择清,十天半月的他是消停的。张世豪逃亡澳门,东北看似大获全胜,查封皇城会所,吊销风月山庄,没收了金花赌场的财产,何等的风头无两。时隔数月,那份落魄荡然无存,他是衣锦还乡呐,还是凯旋而归呀?哈尔滨有他的买卖在,本土的,外地的,洋佬儿也在吃喝玩乐,歌舞升平意味着是金山银山,东三省上百座城市,张世豪撑了半边天,东北的条子,脸不知打得多疼。当官儿的小事官官相护,大事推卸责任,他斥责关彦庭渎职,他呢?关彦庭是军队的,国防机密、省境安全、天灾救援,旱涝治理,他疏忽了,上级自会处置他,抓犯人也是他的事了?沈国安贵为省委书记,公安厅、检察厅、司法厅、税务厅、国土厅、卫生厅、水利厅、文化厅,诸如此类八大厅,总汇向他报备,他拍板部署,会兜圈子找关彦庭吗?他示下不明,漏洞百出,助长黑窝子气焰,吞噬了东北城,黑道笼罩乌烟瘴气,以致酿成大祸,他在省委混了三十多年,他推给谁?是他渎职。”

  车停泊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街,西南方坐落的楼群是老式民居,东南方是一条人工河,西北是红灯区的尾段,东北是零星散布着小商小贩的街道,阿波举着望远镜观望周边,我懒洋洋托腮休憩着,几分钟的工夫,他唤程小姐,我掀眼皮儿,镜片瞄准巷子口的茶汤摊,“一辆灰色桑塔纳,车上的人也在用望远镜看我们。”

  我嗤笑,“不愧是半辈子的公安。”

  又是一阵风平浪静,阿波说,“他熄火了。”

  我将车窗摇下半尺,聚精会神的盯着,这是一个样貌极其陌生中庸的男子,我确定在任何场合也未见过他,倘若是韩复生的亲信,他跟随在云南禁毒,东北不露面情理之中,生疏是对的,若是眼熟,那才有诈。

  男子藏在一棵梧桐树的荫庇接电话,像勘察犯罪嫌疑人那般机敏,我等了良久,拐弯处终于有了拂动,朱墙碧瓦铸成的夏日篱笆,人声鼎沸的商贩,唧唧喳喳的鸽子,在蒸豆沙包的馒头铺屋檐下一闪而过,嗡嗡的白雾虚化了人影,男子的动作干脆利落,我眨了三下睫毛,他蹿到了车旁。

  他恭敬垂头,“关太太,这是韩局长吩咐交您的。”

  我接过牛皮封固的纸封,打开取出一沓资料,我只翻阅了两页,便大吃一惊,内容是沈国安二十八岁至今的政治档案附件,附件即复印品,尽管非原件,对簿公堂之日他兴许有得推辞,可也实属不易,不失为重磅炸弹。

  我反手合住,平复紊乱的心跳,“你主子呢。”

  “韩局长在出公差。”

  我胸有成竹笑,“其他时候,我信他无暇分身,这事,他假手旁人也有分寸。和盘托出,他的局长也别干了。你就拿全家性命担保,你不叛他吗?”

  男人沉吟片刻,“瞒不过关太太。”

  他侧身让了一条狭窄冷僻的路,恭候多时的韩复生穿着一套灰蓝色的便装缓缓从巷子深处走出,我们四目相视,静止了十秒,我先开口说,“韩局长的把戏,太青涩了。”

  他仍是温润如玉的清淡皮囊,“讨女人的欢心,我总是差火候。”

  我使了个眼色,阿波下车给那男人点了一支烟,默不作声避到角落,我将车窗完全降落,“这档案的含金量,韩局长是清楚的,对吗?”

  他语气笃定,“十拿九稳。”

  我愈发愕然,“涉及他的种种冤孽,你搜集的渠道呢?”

  “沈书记位高权重,真正能信任的人很少,他的秘书是沈厅长的耳脉,先前解聘的助理,和关参谋长颇有渊源,他呼风唤雨的表象,是盛极必衰的自然规律,另有一番捉襟见肘的孤立局势。就像古代帝王,泡在溜须拍马的蜜罐里,底下多得是谋朝篡位的反臣。省委班子成员惧他,更恨他,惧他是他的权力,他只手遮天,罔定生杀,官僚的家属同宗在他覆巢之下投诉无门,官场流传一句顺口溜,东三省的白云天,东三省的黑土地,东三省的反贪局是沈国安的家养鸡。任他宰割,他说一不二。告京城吗?一朝天子一朝臣,北京的远水,解不渴东北的旱。”

  韩复生从紧贴左胸的口袋里捞出一枚钥匙,“黑道闯荡江湖,白道纵横仕途,辅佐的军师,杀敌的先锋,缺一不可。沈书记聪慧之处,我作为他的军师,他的先锋是谁,我一无所知,因此他是保险的,至少内讧反间计行不通。我刚调来东北,他紧急命令我替他抹掉两笔案底,由于太急迫,又必须神不知鬼不觉,我忙碌中放错了抽屉,第二日和他提及,又进了一趟省委的档案室,我恰好看到他翻找开抽屉的钥匙,在办公室的一尊花瓶泥土里埋着,关太太在桃花岛找过我,之后我趁沈书记开会,潜伏在他的办公室,盗取了钥匙,配了一支。”

  韩复生陈述门道的过程,我一字不落阅览了每一份档案,相比张世豪正大光明的黑,沈国安打着白的幌子,披着正义的外衣,大肆恶行,惊天动地铁证如山。

  饶是镇定的我,字字珠玑的拷问,也不禁胆寒,“沈国安竟敢买官。私相授受可是犯了政治错误。”

  我抽出其中一张纸,“他一步步攀爬至省委书记,他的伊始是国土厅的副处长,他本该在副处的位置待七年,短短两年便跨级任副局,他越的这一级,是二十五万的贿赂款买的。”

  韩复生神情凝重,“他不单是越了一级,如果正经升迁,他每一级都会多耽搁三到五年,他的起点晚,他还在基层时,他的靠山相继倒台,按照这样的年限推断,六十七岁的沈国安,官拜国土厅厅长是封顶了,省委副书记他都爬不上来。”

  我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像断线的珠子,难以抑制,“这桩机密——”

  我后半句话哽在心口,憋得脸涨红,却一字蹦不出,韩复生说,“在合适的关卡公布于众,一击制敌,沈书记必倒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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