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松鼠_告解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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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松鼠

  虫鸣依旧,星光也依旧。

  喉间是咽不下去的风,眼底滚着化不开的潭水。

  於星夜紧张又贪婪,不敢,也舍不得眨眼。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在葱郁深重的树冠枝叶间,

  她终于听见瑞德终于开口,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眼神湿漉又炽烈,比话语更郑重其事。

  让她忍不住偷偷想,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里,可以同时装下水跟火。

  而后又想起,之前他是不是,也总是这样审慎地看着她。

  他不是在调笑,更不是拿她逗趣,而是真的在确认,尤其提醒她确认。

  确认她不是被这春夜感染,亦不是受先前的低落情绪所驱使。

  於星夜却似懂非懂,像是文学课上抽到了数学题似的,不知道是该先读题,还是先确认自己是不是走错课堂。

  只顾得上懵懂软声解释:

  “其实刚才就是,稍微有一点点,瞄准上的小失误。”

  不是想亲下巴的。

  “你坐得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就没对上。”

  真的,确实是失误。

  说着还嫌不够证明她的完整动机,还要抬手比划给他看,确实是距离问题。

  说的跟问的,压根都不是一回事。

  瑞德垂眼睨她,莹白的小脸扬起,生怕有什么话没说清,他就会有不得了的误会似的,满眼都是不自知的急切。

  细软发丝飘起,却像在水里游动一般,仿佛隔着折射的光效,三两厘米的误差,便足够视觉上怎么盯着瞧,也觉得瞧不真切。

  明知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坐在树梢,明知不是真的空气里有水流在作怪,却仍不讲道理地觉得,是那三两厘米误差搞的鬼。

  她还要再说什么,他眼底一黯,干脆直接一把捉住她将将要挥起的手。

  俯下身子撑住她身后的树干,把她零碎又跑题的话语全数封存吞咽。

  这一刻,枝条手臂般合拢包围,天地十指交缠,严丝合缝。

  桃花源真实存在与否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也许陶渊明遇见的,就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找到的际遇。

  就像现在的王八湖背侧的浅滩一角,有一棵再没有别人能遇见的老树。

  树上的一切都只是此刻一场限定际遇。

  这际遇里,不只有唇舌间的细细研磨,还有上下起伏的胸膛,肩颈线条的延伸,以及被指数级放大的感官。

  风被放大,树叶被放大,虫鸣和水流都被放大。

  唯有空气,逆着水流和风向变得稀薄。

  视线失焦飘忽间,才有了意外的发现。

  原来只要爬进树冠,再抬头,星空就能不受阻挡地自由坠落进眼中。

  於星夜连瑞德是什么时候松开她的都不知道。

  只觉得他的气息从她的唇瓣上,擦着颊边软肉挪到了耳侧。

  听见他大气都不带喘地问:

  “就这点距离,还需要瞄准?”

  他像是连她会坐不稳都知道,手臂隔开一点距离撑在她腰后。

  明明没碰着她,却连薄发的热度也在隔空支撑着,这才让她免于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温热的气流敲打上耳膜,於星夜有点不太适应,身子悄悄往后蹭。

  自以为不明显地腾出一点空间,抬起手,想用指背给脸颊降温,却发现指尖都已经酥麻。

  再想往后就不行了,拦路虎似的一截有力臂弯挡着,再没有更远的地方可以去了。

  影绰枝桠间,高大健壮的男人直起宽厚的脊背,将被圈在树枝根节的小姑娘松开。

  失去支撑的懒散筋骨,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

  瑞德却坚定不动摇地收回手臂。

  “坐不稳了就下来。”

  於星夜不知哪来的劲头,总在该低头时,不合时宜地不服气,竟伸手去勾瑞德颈后。

  “这样就稳了。”

  说着还晃悠两下手臂,“你看,这不是就,很稳吗?”

  瑞德倒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

  “行了,再吹风就该冷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之前怎么把人端上去的,又怎么再端下来。

  於星夜落了地,亦步亦趋地跟在瑞德身后,老实走了没两步路,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滴溜着一双眼睛问:

  “那现在回去的话,是回你家吗?”

  “还是去我家呀?”

  明明就是蓄意挑事,凭借着她那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偏偏作势一副怯生生的天真样子。

  瑞德几乎都要信了她是真的好奇,真的疑惑。

  之前觉得她像松鼠,倒是一点没想错。

  一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可不就是两边小腮帮子都含得鼓鼓的小松鼠么。

  也就松鼠自己不觉得,抖抖毛,还以为自己能装大尾巴狼,估计心里正得意呢。

  实际上,瑞德要是真想反过来治她,只用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这人绝对窜得比松鼠还快。

  瑞德收紧手臂,不往心里去似的,“你老实点。”

  可想而知,这话不起到反作用才怪呢。

  果然,小姑娘不乐意了,小手一甩,小嘴一撅:

  “我怎么不老实啦,我就问问,问问还不行啦?”

  倒也不因为别的,於星夜主要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头回去他家的时候,那点半途而废的小动作。

  其实仔细数数她那天的动向,先是从家里抓了睡衣出来去了酒店,睡一晚又去家居商城买床,买完回了家,最后才又去的瑞德家。

  而这一整条动线上的交通工具,全程都是於星夜自己的车。

  她那件全程没派上用场的碎花吊带睡裙,若说是落在酒店了,有可能;

  带回家了,是最合理的;

  再不济,也顶多就是还被留在她自己的车上。

  总之,怎么想都不该出现在瑞德家里的沙发角落。

  再多的“意外”也好,“一不小心”也好,都怎么着也够不上。

  那可不就只能是她灵机一动,故意的嘛。

  原本不好意思再提了的,可是转念一想,她都能清楚知道有鬼,瑞德更没可能被这种招数蒙在鼓里。

  还不如咬咬牙,干脆就说出来。

  “要是去你家的话,会比去我家要方便一点吧。”

  “毕竟,我还有件睡衣在你家。”

  说这话时,於星夜背着手,一步两步脚尖都是踮起的。

  一副“我都不藏着掖着了,你就偷着乐吧”的无赖架势,的确任谁来了,看见她这幅样子都得无可奈何。

  她不知道瑞德会如何看待这些,但她自己是的确不喜欢什么所谓的“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气氛。

  憋这几天已经够她闷着难受的了。

  与其去猜测去试探对方有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有没有暗地里评价自己什么。

  倒不如摊开了都承认了。

  省得相处到头,最后来一句我早就觉得你怎样怎样了,方才惊觉原来自己满心以为甜蜜的时刻,不满嫌恶早已在对方心里悄然堆积。

  於星夜头一次警惕这样的惊觉,是还住在於家的时候,偶然间听见於云钦一句“早知道她不是个省心的,一开始还装装样子。”

  冷冰冰的烦躁,打心底里的厌恶,即使不知道他具体指的哪件事、什么人,都还是被震住。

  那时,於星夜路过挂满壁画的长廊,在伦勃朗的素描版画《三棵树》的雕花框架边被定住脚步。

  他身后的黑西装寸头男垂着头,压低声音回了一句,“既然都已经避免不了是要起诉离婚了,该办的手续还是得好好办,免得在那种人身上吃更多亏。”

  字面意思像是劝解,内里实则满是附和认同的鄙夷。

  这才反应过来,“那种人”,是在说黎蔓婷。

  不光於云钦,就连他手下的人,都秉持着瞧不起这么个不体面的前妻的态度。

  廊下的於星夜背上都惊出冷汗来。

  伦勃朗的画风是出了名的明暗对比视觉震撼,把光线和阴影的技法运用得出神入化。

  而於云钦的冷淡嫌恶,在於星夜心里留下的阴影,能比那幅复刻画框里,铜版被腐蚀液蚀刻过的痕迹还重。

  然而瑞德却似乎并没有如於星夜预想中的,那样心知肚明。

  反而捏紧她的手,淡淡地问:“睡衣?故意带去了留下的?”

  於星夜差点没闪着舌头。

  原来他不知道吗?

  真是她高估他了?

  兴许审慎剖析的眼神都是假象,都是高加索人种骨相加成?

  她摊开掌心给他揉捏,浅嫩的纹路被指腹的薄茧抚平,连带心底一点异端也被抹去。

  “你都没发现吗?那早知道,我就不要这么早承认了。”

  在一堆弯弯绕绕里,不按套路地打出一张明牌,杀伤力可想而知。

  瑞德轻哼出一声笑,连带着胸腔都在震动。

  “发现了,只是要再确认一下。”

  叫他再说她点什么好?

  说於星夜老实吧,小心思多得四处使不完。

  可要说她不老实吧,又迫不及待把那点小心思端出来,掰开捧给他看。

  瑞德不止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更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

  只能握好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捏一遍,连骨头都捏不着似的,牵着人踩上浅滩边碎石子,穿过枝影凄惶的小树林。

  他在树影下肯定地夸她一句,真心实意地。

  “不打自招,挺好的。”

  上了车,於星夜像是终于尝到了毫无保留的甜头,拉着胸前的尼龙袋来回扯着玩。

  “就算一开始是故意的,后来不也什么都没做成嘛。”

  “睡衣也没用上,说好给我看的也没看着”

  这就多少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带着点不知足的得寸进尺。

  “说好什么了?不是你自己后来又跑了?”

  瑞德分出一只手,无声而有力地制止她把玩安全带的动作,不容置疑。

  於星夜立马大呼冤枉:“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失恋了呀!”

  “那个男孩子真的就是很奇怪,上回我朋友生病入院,他还着急忙慌的,转头就变了个态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说起这事,倒叫於星夜顺带想起另一桩来。

  “那天在医院,我还看见漂亮医生摸你腹肌呢,我不也没说什么嘛。”

  瑞德的反应向来迅速,她的重点跑偏了,他却没有。

  所以那次生病的是另一个好朋友,而他看见的走廊里那个,是好朋友的失恋对象。

  想起那几天的情况,意识到自己的小心眼,瑞德也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你在医院就看见我了?”

  “你不是平时挺爱说话,怎么关键时候,该说的又不说了?”

  “该说什么?说我也想看,你能给我也瞅一眼吗?——我该说的都说了呀,还不是什么也没捞着。”

  这下瑞德是真的笑出来了,高度折叠的眉眼都舒展开,鹅绒般细密顺滑的睫毛震颤着上翘出一道小弧。

  “行,那给你捞,看你能捞着什么。”

  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把於星夜送回了她自己家。

  时候莫名其妙就不早了,喊她下车还不肯,磨磨蹭蹭地,回个家都还要人哄。

  越哄还越来劲,最后还是瑞德拉下脸来,端起声线问她,“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於星夜这才哑了火。

  下了车也还在小声忿忿不平,“你当然不急了,也不看看是谁馋谁。”

  早知道,刚才亲亲的时候就不应该抠手指!

  隔天,於星夜不用上学,瑞德本来也不用上班。

  但是他说有事要出城,於星夜睡醒起来,就只看到他一大早留下的那一条短信。

  她再回信去问,瑞德没有打字回她,只传过来一张截图。

  上面是导航地图,显示已经出城了,距离下一个高速出口还有十三英里。

  於星夜觉得,有必要轮到自己也做一回买好咖啡去拍家门,找姐妹共享最新进度的事了。

  徐嘉仪给她开了门就又窝回被子里,躺好了才问她,是正经确定关系谈恋爱,还是只是date,“你们有说清楚吗?”

  於星夜大致也明白这中间的区别。

  relationship更正式,具有date所没有的排他性,这点很合理。

  只是於星夜觉得,对于她自己来说,没有区分这些概念的必要。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我只要确定,我自己的态度是很端正的,就可以了吧。”

  徐嘉仪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看她挺理直气壮又还胸有成竹的样子,提着一口气想说点什么。

  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松掉了这口气。

  “倒也是。”

  “本来嘛,这种事情,也不是说我可以你就不行。只是你自己千万要把握好,别一不小心玩脱了。”

  於星夜满不在乎地咬着吸管摆摆手:

  “不会不会,我根本就没有在玩啦。”

  “再说了,图个开心而已嘛,别的也没有什么多大变化的,除了有的时候距离近一点,其他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相处啊。”

  估计也就只有她能真心实意地觉得,“没有在玩”和“图个开心”这两种状态之间,并不冲突。

  於星夜又问徐嘉仪,跟秦念之怎么样了。

  要放在平时,对于徐嘉仪往常的那些“男嘉宾们”,她们通常都是一两个标签贴上去,称呼代词就有了。

  像之前的什么队长,什么士兵,又或者是什么赌场男。

  反正像这样,用一个简陋标签就代指掉一个人的聊天模式,在她们两个的对话中出现的频率也不高。

  一般来说,一个标签的使用期限也不会太长。

  所以若是按照常理来看的话,轮到秦念之,多半也就是一个“奶狗”、“助教”、“小老师”之类的词,任选其一就算了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觉得秦念之这名字实在秀气,也可能是还记着那天咯吱作响的楼梯间里,看见的秦念之堪称复杂的神色。

  比起那些怎么选都戏谑又轻蔑的标签词,她还是觉得,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叫人家的名字,才对应得上他在医院里跑前跑后,为徐嘉仪操的那份心。

  徐嘉仪却撇撇嘴,还是那句,“谁知道他作的什么妖。”

  仿佛不愿意多提,更不愿意多再想起这么一号人。

  只是顿了半晌,话题时效都几乎已经过去了,又补上一句:

  “说翻脸就翻脸,随便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落在无人出声的卧室房间里,空旷又突兀。

  徐嘉仪半躺在床上,也不耽误她伸长了脖子用吸管喝两口pinkdrink,抬眼瞥见於星夜打从聊完上一个话题,就一直在低头刷手机。

  刷得还挺投入,不像是娱乐,更不像打发时间随便刷一刷。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虽然网上都说最好的朋友就是,待在一块儿各干各的,不会无聊也不会尴尬。

  但是这一点她俩相当同仇敌忾,都非常不喜欢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其中一个人却狂刷手机,不跟对方聊天,也不互动。

  也说不上来是觉得不受重视,还是单纯不对味,总归就是两人都很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曾经有个学姐,不是之前跟她们这个圈子一起玩的,是一次学生活动偶然认识的,说是老乡,就兴冲冲约着要出来吃饭。

  於星夜想着新认识个朋友也挺好,乐乐呵呵地就去了这位学姐说的地址。

  那时候於星夜还没考驾照,也没有买车,是自己打车过去的。

  到了才发现学姐发的地址是她家。

  上楼一看,学姐还没化妆换衣服,她只好耐心等人家收拾完,由学姐开车两人一起去了一家意大利菜馆。

  於星夜其实没有很喜欢意大利菜,总觉得黏黏糊糊的,吃在嘴里不怎么清爽,也不开胃。

  结果那位学姐还全程一直在手机上回消息,叮叮咚咚敲敲打打响了一晚上,简直比联合国秘书长还日理万机。

  强忍着吃完那一顿饭,回去的时候於星夜怎么都不肯再上那学姐的车了,随口扯了个理由说还约了朋友有点别的事,转头就冲去了徐嘉仪家大吐苦水。

  后来那个学姐还来蹭他们的局,见人就说都很熟,都是经常一起吃饭的朋友。

  这会儿徐嘉仪旧事重提,“於星夜同学!你现在的行为,就很像她你知道嘛!我很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怎么当时我还跟你统一战线站在你那边,现在转眼你就成为了你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大人吗!”

  於星夜头也不抬,依旧盯着手机里搜出来的生日礼物的选项,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庆祝方式。

  只放下星冰乐,腾出一只手隔空安抚炸毛姐妹:

  “理解一下啦,这不是,下个月瑞德生日,我想找点参考嘛。”

  徐嘉仪撑着床头坐起来,又喝了一大口pinkdrink,冰块化得差不多了,剩下里头的草莓果碎有点酸,连带她的语气也跟着酸酸的:

  “我生日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当回事。”

  於星夜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跟她解释:

  “那是因为我跟他还不太熟嘛,客气总要讲的。”

  “跟你的话,不用参考网上的建议,我也知道要怎么哄你高兴呀。”

  於星夜说的没错,她果然很知道怎么哄徐嘉仪高兴。

  就这么郑重其事地,目光灼灼地一句解释,徐嘉仪就已经什么不对劲的滋味都没有了。

  反倒开始有点同情起瑞德。

  ——这位当事人大概还不晓得,在於星夜这里,他的定位已经一会儿是“图个开心而已”,一会儿又是“不熟所以讲客气”。

  “所以你打算怎么整啊?总不能还用你那招‘蛋糕大法’吧?”

  所谓“蛋糕大法”,是於星夜偷懒用来当做万能的一招。

  就是不管是谁生日,是什么关系,玩得好不好,她每次都抢着负责准备生日蛋糕。

  这样既省心省事,又能保证是绝对用得上的应景的准备。

  功夫全都花在扎扎实实摆出来看得见的地方了,不可谓不聪明。

  可是这次多少有点不一样。

  徐嘉仪的问题正中了红心,於星夜暴躁挠头。

  “啊啊啊啊我就是不知道!我倒是不介意,蛋糕我觉得也行啊,但是他说到时候有个生日会哎!生日会!什么概念啊?”

  徐嘉仪笑了,生日会什么概念?

  那得是她们小女生才爱搞这些吧。

  凑一帮子关系远近深浅不一的人,张灯结彩的,小气球一吹,小彩带一挂,穿个紧身裙戴顶小皇冠往c位一坐,最后咔嚓九宫格,往所有社交账号都传一遍,才算礼成。

  笑完又戳中一个盲点:

  “几岁的生日啊?总得知道插什么蜡烛吧。”

  “”

  没想到会在这种基础题上被问住。

  她只是在早晨那张截图上,刚好看到瑞德的新消息通知,应该是他的朋友,问他今年的生日会怎么安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於星夜不知道老地方是哪里,甚至不知道瑞德生日具体是哪一天。

  指甲尖抠着手机壳的塑料边,还是打字过去问了他。

  瑞德没有马上回复,他的电话回过来的时候,於星夜已经在咖啡厅的drivethrough窗口排队了。

  休息日的早上人不少,透过店门玻璃看,很多抱着电脑的学生。

  还有一看就是约出来做小组作业的,三四个人各自开着同样的幻灯片。

  於星夜接起电话,熟悉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导,轻重不一地摩挲她的耳廓。

  “是下个月二号。”

  “可能还是免不了得办,准备等确定了安排,再正式邀请你的。”

  很诚恳也很坦荡,於星夜踏踏实实地“嗯”了一声。

  前车刹车灯熄灭,向前挪出空来。

  於星夜轻点油门跟上去,轮到她停在收音喇叭箱跟前。

  “我在排队买咖啡,轮到我了,先不跟你说了噢,你路上开车小心。”

  喇叭里传出闷闷的轻快女声问她要点什么。

  其实刚来美国的时候,於星夜英语学得也就那样。

  口语是从小学的,但是学术使用反而比日常表达更顺当。

  听力更是,生活中没人会像磁带和广播里那样,那么字正腔圆地说话。所以看不见口型。就基本等于听不明白。

  所以这种隔着电话,隔着音响的对话,她基本靠猜靠推理。

  后来时间久了,她就渐渐不太在意这个小问题了。

  反正跟不熟的人也基本不需要电话沟通。

  直到那一次以为自己遇见也许是梦魔弗莱迪,又也许是迈克尔麦尔斯的变态杀人魔,不得不在电话里求助。

  她才发现,原来她的盲听功力并没有提升。

  接线员的话也半懂不懂,警车里的对讲机里的人声更像是直接脱离了日耳曼语系。

  於星夜回过神来,轻舒了一口气,告诉给音响,“一杯摩卡星冰乐,一杯pinkdrink,都要中杯,谢谢。”

  那时候哪里知道,缺陷不是不在意,就不存在了。

  短板总归是要补起来的,是个学生都听过“木桶原则”,不补迟早漏光桶里的水。

  “我寻思你说跟他不熟,就是在跟我讲客气呢,这是真不熟啊。”

  於星夜放下手机,“跟你有什么客气好讲。”

  其实心里一沉,面上却越发显得有模有样。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再说了,现在谁还摆数字蜡烛啊,破坏美感。”

  “得,那你就弄个光秃秃的蛋糕吧,也挺好的。”

  就这么暗自憋了一口气,“就蛋糕,别的我也不会挑了。”

  互联网上搜来搜去参考了半天,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地选定了最简单朴实的方案。

  “也是,给刚泡上的仔过生日,准备什么礼物那压根都不重要,你穿漂亮点惊艳全场都更重要一点。”

  可是怎样才算穿漂亮点呢。

  於星夜拉着徐嘉仪一头扎进衣帽间。

  最后还是选了一条黑色纱裙,剪裁是简单大方的款式,普普通通的裙型,也没有什么花样。

  只是把全部的野心,都镶在了肩带的钻石上。

  “确定就这件吗?会不会太暗太素了点?”

  於星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就想到了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

  过气许久的默片影星诺玛被作家男主的抗拒和背叛激怒,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更加难堪重负。

  看这电影是很久以前了,於星夜有点记不太清楚诺玛当时,是不是气得直接甩了男主角一巴掌,只记得高大帅气却不深情的男主角停留在原地,从楼梯间那扇巨大的雕花镜子里,看着诺玛急匆匆上楼的背影,衣袂蹁跹。

  那场戏里的诺玛也是这样一身简约却不简单,华丽却不繁复的黑裙。

  而那转身上楼的背影,不像是怒极拂袖,倒像是落荒而逃。

  她冲上楼,甩上那道因为她曾有严重的自杀倾向,而被挖去门锁的厚重木门。

  裙摆的黑纱也如一尾游鱼,滑入门缝后消失无踪。

  只剩下那锁眼还在漏着光。

  徐嘉仪还在摸着下巴认真点评造型:

  “除非到时候,你配个大红唇,重一点的妆压一下,也显得成熟点。”

  於星夜抬起手,指尖轻轻摸一摸肩头闪着星芒的钻,低声回答:

  “不用啦,不显成熟也没关系。”

  “就这件吧。”

  瑞德再回来的时候,休息日已经过完了。

  他发来消息,很上道地说,可以来接於星夜放学。

  於星夜当时正在为写作课的简报发愁。

  是,所谓的美国大学的通识教育,什么基础课程该学的都得学一点。

  所以哪怕要她一个人文学院的学生,去学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甚至选修二外三外,她都认了。

  但是为什么好好的一门写作课,不老老实实让写paper,还要搞什么公开发表!

  她正揪着那几张干巴巴的稿纸在图书馆发无名火,收到瑞德的消息,面上不以为然。

  甚至轻嗤了一句,就她家离学校那点走路就能到的距离,哪里犯得着说什么接不接的。

  手上却还是很诚实地把自己这一学期的课表发了过去。

  瑞德眯眼扫过去,表格的上半部分基本都是空的。

  还挺会安排,绝对不给自己挖坑选早课。

  很多课程一学期能开出七八个时域,尤其是不限专业的基础大课。同样的一门课,同样的进度,除了有不同的时段,通常还会分出不同的课次。

  比如排在周一周三周五的课,一小时一节;

  而放到周二周四,同样的一门课就变成了一个半小时一节。

  可想而知,於星夜的课表自然会是周二周四更满档,另外三天则只有一些排不开或是没得选的专业小课。

  瑞德照着课表划下来一看,打过去电话问她:

  “所以今天是已经放学了?”

  於星夜一手拿笔头戳着稿纸,鼻孔喘气对他:

  “是呀,课表上你不都看到了么。”

  “那今天算是我来晚了,应该早一点问你的。”

  沉稳和缓地顺着接的话,明明还是一样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隔着她看不见口型的听筒。

  但是那股气不知道怎么的,像吹鼓起来的气球被偷偷解开了系带似的,匀匀实实就这么被放空掉,再也鼓胀不起来了。

  她收了祸乱纸张的笔头,也跟着软了腔调,“那我也还在学校呢,还没有走,你还是可以来。”

  瑞德听她的态度转变,匀长的气息里分出短促的一声浅笑,叫她等着。

  电话里没说具体等多久,估摸着他是打算等到了再叫她下来。

  但是於星夜反正也被那几张干瘪乏味的稿纸烦得不行了,索性就开始收拾东西,背起书包,早早地下了楼。

  再次推开图书馆楼下那扇绮丽炫目的雕镂彩色玻璃大门,一眼又望见那株黄花风铃木。

  叶片依旧金黄,只是已经长开了,底下隐约还结出了果荚。

  要不了多久,果荚变得狭长丰硕的时候,金黄叶片就会掉光。

  整棵树会变得只剩下灰扑扑又光秃秃的细瘦枝条,拖垂着瘦长果荚。

  於星夜干脆走去那棵风铃木底下,一边仰头数着一息尚存的金黄叶片打发时间,一边不着急地慢慢等。

  不知道瑞德大概还要多久才会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叫她去停车场找他。

  但是都没关系,她现在就站在瑞德等过她的地方,在等他来接呢。

  光是这样想着,就好像已经觉得很满意,很开心了。

  瑞德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背着个小书包,仰着头锻炼颈椎似的,笔挺挺站在一棵树下发呆的模样。

  走近了看,才发现,不光是仰着头发呆,竟然好像还在傻笑。

  他都快不忍心出声打扰她了。

  “怎么,颈椎不舒服?”

  於星夜听见他的声音,一秒回头站好。

  “你来啦!”

  “没有颈椎不舒服,我在看树呢。”

  小姑娘说点什么话,格外理直气壮。

  抬头挺胸的,就连“我在看树呢”这种台词,从她嘴里冒出来,都正直得好像真是在做什么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事情。

  还不止,除了看树,她还能有一大堆有的没的,大小事务值得分享。

  瑞德走在她身边,浅浅侧耳听着,只觉得她这几天,过得还挺热闹。

  上了车,拉上车门的那一下,貌似阻断了她的发言。

  见她停下了,瑞德还惦记着问一嘴:

  “怎么不继续说了?”

  转头发现小姑娘腮帮子已经撅起来了,又是架势大、实质却小的不高兴。

  不怕他看见,而是就怕他看不见似的,忙不迭地先往脸上贴。

  他只好配合,好笑大过疑惑地问:

  “怎么了?”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

  “我都说完了,你还问我怎么不说了?”

  “这下我是真的不说了。你可以开始尽情享受宁静了!”

  瑞德停下制动,转过来认真看她。

  “没有,真在听。”

  “没听够,所以才想听你继续说。”

  於星夜本来就不是真的不高兴。

  她只是想让瑞德知道,她发现他没有在听了!

  可是瑞德的回应却端正而平实,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意思,还目光灼灼地跟她对视,毫不心虚,叫她都没有办法再怀疑他是在油嘴滑舌故意说不走心的好听话。

  瑞德也确实没有在讲假话。

  那天从水库回来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尽快回一趟家里老宅。

  顶着厌烦,虚虚实实地来回推诿几番,他心里早就疲乏得不行。

  但是他知道,不能逃避的事情,就干脆连拖延都不要。

  这个道理,瑞德一直懂。

  来回都是那点没完没了的破事,他迟早需要解决。

  只是这一趟回来,的确是有些累了。

  刚才也的确是过耳不过心地,听得过于闲散。

  但是听着小姑娘在她身边认认真真地讲东讲西,也是真的觉得没有听够。

  要不是还在外面,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就这么一直听到睡着。

  只是,这种评价在於星夜那里大概率也算不得什么好话就是了。

  车从图书馆背后的停车场开出校园,去了察尔森的宠物医院。

  当时得知瑞德这一趟出城,一走就要连着好几天的时候,於星夜还兴致勃勃地主动问,要不要她去帮忙喂猫。

  可是却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瑞德直接说不用,说是出发之前,就已经把猫顺路送到察尔森手上了。

  於星夜只好眼巴巴地说“好吧”,也不知道是真对猫猫感兴趣,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瑞德回来之后,连家都没回。

  下了高速进城,就直接到了於星夜学校。

  也没提前跟察尔森说会带个人一起去接猫,直接就这么领着人进去了。

  金发碧眼的小护士跑去通知察尔森的时候,他还抱着发动机盖儿躺在他的老板椅上,一厢情愿地给发动机盖玩滑滑梯。

  听说人来了,他从腿上捞起发动机盖就起身往外走,也不管自己的西装裤管上,沾了满腿猫毛。

  察尔森一边往大厅走,一边把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往猫耳朵上蹭,脸贴脸多么亲密似的。

  打眼一撇,看到瑞德人已经站在外头等了,步子反而放缓了,大老远就开始嚷嚷。

  他举着发动机盖,习惯性地又是那一套打招呼方式:

  “哎哟哎哟,我们可怜的小发动机盖儿哟,你的坏心眼儿妈咪把你丢在我这儿好几天,终于舍得来接你回家去过苦日子了哟,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妈咪在哪儿呢?这么久不见还能认识吗?嗯嗯嗯?”

  一套胡乱话被他旁若无人地嚷嚷到底了,完全不顾及瑞德越来越无语的脸色,更没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个黑头发、小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

  直到对上瑞德沉着的一张黑脸,才神智回笼似的,眨眨眼,看看旁边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察尔森:“嗯嗯嗯?这是?”

  於星夜:“???妈咪?”

  两人无视瑞德的脸色,自顾自地大眼瞪小眼。

  直到察尔森突然想起来什么,对着於星夜上下左右打量一圈,才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嘴巴张得圆溜溜地,拖长了一声“噢——”

  然而瑞德却不等他“噢”完,就直接劈手夺过他手里毫无反抗意识的发动机盖儿,航空箱都不要了,拉着於星夜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说:

  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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