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_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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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

  沈国安在东三省根深蒂固,他一贯老奸巨猾,关彦庭不留蛛丝马迹,他作恶亦是悄无声息,两方势均力敌,又擅长涂抹刮痕,仿若是险象环生的巨轮堕入了骇浪,船体帆浆和阀门摇摆起伏,几经撕裂,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东北天塌了,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沈国安这棵大树的虅蔓,伸得广茂,缠绕了成千上百折,推翻他的**,岂是轻而易举。关彦庭工于心计,他排兵布阵的能耐也不弱,他被逼上梁山也未曾与沈国安鱼死网破,可见厉害程度。

  我怅惘感慨,“江山如此多娇,各路豪杰竞折腰。自古英雄不问出处,闯出名堂了,卧在万人敬仰的金字塔尖,再龌龊的开始,也终将焚毁,无须他本人动手,巴结他的小官,会孝顺他的。卖他一份情,有亏吃吗?”

  我把玩蓝宝石串着的晶莹剔透的珠子,“聪慧的官员不趟浑水,奈何随波逐流,是这圈子的规矩,你不抱团,自有抱团的挫磨你。树大招风,沈国安站得稳也就罢了,站不稳,栽进淤泥里,舆论遮天蔽日,窒息而亡。这是坏的,万一他功成名就,棺材板也熠熠生辉呢?瞻前顾后的,甭混官场了,他们奉承他,好歹他够大够粗呀。小树苗,捧着它,给它浇水,它半途夭折了呢?”

  韩复生一言不发,他食指和中指夹着档案最后一页,“沈书记私相授受买官,无法一击制胜,这份供词呢。”

  我眼神一瞟,一目十行,磅数很重,可惜在皇门贵胄的领域司空见惯,“爬到副厅级以上,哪一位不是插在桶里浸在血水,沈国安发号施令,助理警卫着手,他推卸你也没辙。指控他,注定掀起轩然大波,准备不充裕,无异于自讨苦吃。”

  韩复生指尖戳着一行小字,“沈书记任黑龙江省国土厅主任兼办事处副处长时,他奸淫两名时年十七岁的高中生,两姐妹的父亲状告当地派出所,被无故扣押,而后以诽谤罪、扰乱公务罪、亵渎国家公务人员形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服刑第七个月时,在狱中遭殴打致死。”

  我挑眉,捏着他阐述的这一页仔细阅读,“派出所没查吗?”

  “查什么?”韩复生苦笑否认,“民告官是自不量力,当年的沈书记逊色如今,也位列科局级,且是国家部门油水最厚的国土厅,他在岗不足三载,敛财多达数亿,肉的滋味多么焦香,吃不着,同行们总能嗅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买几条贫民贱命手到擒来。票子花花绿绿,赏心悦目,一级级通融,好商量的。”

  我深吸一口气,合住了累积三十五篇囊括纪录了沈国安从官拜处长至今三十九年不堪入耳的档案,我只直觉风起云涌,草木皆兵的恶寒。

  哈尔滨的浮华,是一辄戏文,一扇硝烟炮火的缎面儿。

  浩瀚的战争时代,血洗了它半世纪的哀戚风霜。

  它该是狼藉的,千疮百孔,锈迹斑斑。

  然而它没有蹉跎。

  松花江畔长长的金桥,镌刻着它泣泪啼鸣的锦绣。

  它的暮色有白鸽、有烟囱。

  是那般春风烂漫的沉醉。

  河灯淙淙的子夜,骄阳似火的黎明。

  原来掩埋着它如此羞于启齿的黑暗。

  我嗓音疲倦而暗哑,“当官儿的不畏贪腐,作风问题是葬送政治生涯的一把利剑。沈国安自掘坟墓,非彦庭赶尽杀绝。纵然胜算渺茫,也好过坐以待毙,眼睁睁瞧着他修养元气。我利用女人争风吃醋的妒忌,挑拨三太太后院起火,在沈家搞内讧,沈国安消停了半月,他既伺机逆转乾坤,我就踩碎他的邪念,让他自顾不暇,女人一旦不安抚踏实,沈国安比庸碌的周幽王圣明,他的江山也照样重蹈西周覆辙,祸国的褒姒打头阵,肱骨之臣制造内忧,腹背受敌,他气数不尽才怪。时至今日,韩局长没必要愧怍,他自食恶果,你我又没泼脏他。”

  黯淡的楼铩屋檐,倒映着夕阳的锋芒,斑驳的金纹投射在韩复生的眉眼,我才发觉他没戴镜子,少了一缕斯文,多了一重清朗。

  他是温润如玉的男人。

  关彦庭的儒雅,凌厉敏锐,虚伪凉薄,张世豪的书生气,藏匿杀机、深沉寡义,他们都在各自阵营里颠沛流离,肆意沧桑。韩复生是骨子里的刚正,严肃坚毅的包裹下,是温柔念旧的玲珑心。

  “我唯一的不踏实,正国级的沈国安今非昔比,他达标了中央层层考核,九名常委,他位居第六,直隶管辖检察部、国防部,贵重不言而喻。若他只是省委书记,中央惩处他,是做地方表率,拔掉毒瘤,上流和平民只会拍手称快,盛赞党纪的公正。现在——”

  我愁云惨淡,“中央自打脸疼,官威何在,现任正国级牵出陈年旧案,道貌岸然冤孽龌龊,血雨腥风弥漫,压不住的。因此问责他的概率四六。四成中央秘密软禁在秦城监狱,提拔候补常委填补他的空缺;六成斩草除根源头,沈国安漂洗的履历维持不变,官衔如初,东北将面临六月飞雪的肃清大战,涉及他底细,经手他档案的所有官员,无论大小,一律革职,拎三到五名中等个头且不干净的老虎替罪,保沈国安,何尝不是保这艘船不见光的轶闻。水至清则无鱼,土至净则寸草不生,他下面无妨,往上的中央就没把柄了吗?他六十七岁高龄扶正,他的人脉打点,是你我想象不到的。我存活二十二年,六年的时间在赌博,拿我的全部身家血肉之躯做筹码,这种输便白骨成堆全军覆没的博弈,我还真没玩过。”

  韩复生掌心扣住玻璃,恰似重叠在我的脸颊,缱绻流连,他耐性擦拭着薄薄的雾气,“试一试,总归有机会的。”

  我偏头打量他,“可这些石沉大海的罪状浮出水面那日,沈国安垮台与否,你的前途百分百付诸一炬。沈良州怎样的性子我一清二楚,他搞死自己老子,一复仇,二大义灭亲的壮举,粉饰太平,盖住他的知情不报。你抢了先,他的绸缪鸡飞蛋打,沈国安不单是生父,更是他的王牌,他换取目标的武器,他必须死咬不放,功勋他不敌彦庭,官职沾国字,蜀道难,晋升难百倍。他唯有转圜策略,假设杜撰证据替父申冤呢?闹一场乌龙,平反昭雪,圆了中央的颜面,窃夺大孝子的美名,在浑浊自私的仕途无比稀缺。倒霉的”

  我顿了两三秒,“我希望你替我出力,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你所言,沈国安信赖的下属寥寥无几,你占得一席,犹如握着腥肥的秋蟹。但冒这么大风险,我没想到你肯。”

  “复仇?”韩复生一愣,“他复什么仇。”

  我也怔住,“沈国安父子的宿怨,你不晓得?”我猛地醒悟,“我忘了,你在云南缉毒,东北十七年前的是非,你哪听闻。”

  韩复生额角的青筋贲张涨落,像在较劲挣扎什么,他欲说又止,若无其事扯了扯嘴角,“我,确实不晓得。”

  我凝视他波澜乍起的脸孔,察觉一丝诡异,这段错综复杂的沈家血债,仿佛一抔沙土,熙熙攘攘而过,残留了无限谜团,平心静气剖析,沈国安弑妻也该百般遮挡,唯恐曝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情无义的男人业绩再显赫,人民和党羽谁会信服,祖宗在案发当天,就凑巧目睹整个过程,未免太蹊跷。

  我端详着言辞闪烁的韩复生,“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吗?”

  他沉吟良久,“不笃定真假,我是机缘巧合探听了一部分。”

  我扬下巴,示意阿波的距离再远一些,“你讲,我听个乐子。”

  “沈国安其实并无杀妻的歹念。他的目的仅仅是让沈太太变成植物人,瘫痪在床,永远开不了口揭发他豢养情妇,贪污受贿。注射的药物也没调换,但加大了剂量,致使脑神经梗塞,大面积溢血,当天就逝世了。”

  我听得汗毛倒竖,“医生的失职?”

  韩复生讳莫如深笑,“沈太太的手术,医生不竭力,沈书记那一关,挨得住吗?哪一环节,都无虞。”

  我云里雾里的,“自己命里该绝吗?”

  “黑龙江省总军区的司令傅令武坐镇幕后指挥,借刀杀人,买通一名炮兵团的连长和两名特职警卫,在沈太太的氧气瓶里做了手脚。”

  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借谁的刀。”

  韩复生不露声色看我一眼,“关参谋长。那年他二十三岁,在傅令武的提携下,升中士不满一月。沈太太归西的次年,他升上士,兼陆地特战队队长。算是正儿八经的有军衔了。”

  我脑子轰隆一声,脸色煞白,顷刻天塌地陷,我本能脱口而出说谎言,太荒谬的谎言。

  韩复生低头,“关太太,这档子阴谋沈国安也不知,我替他解决麻烦拉错了抽屉,打开了傅令武的,他退居二线多年,档案积了灰,唯独这一份,像被人翻找过,封皮干净得很,里面撕了几页,我根据撕掉的前后文,寻找纰漏,记下了文件中t代号的刀刃升迁历程和年份,我搜遍省军区那几年雷同的军衔,关参谋长完全吻合。”

  我醍醐灌顶,祖宗斗张世豪,关彦庭偏生卷了进来,沈国安力克他、妨碍他晋升省委,两人是结了梁子,但坊间传言,关彦庭先挑破与沈国安不睦的序幕,后者辨明他狼子野心,愈加一发不可收拾对垒。他千方百计扳倒沈国安,不计代价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傅令武斩钉截铁阻拦关彦庭和我成婚,甚至不惜登门以决裂威胁,关彦庭云淡风轻便化险为夷,我猜不透的症结,竟集中这一处。

  他一届草根,无依无靠,单打独斗,厮杀机遇,从迈出第一步,便没了回头的可能。

  对军权的贪欲,对摆脱底层卑贱泥泞阴影的渴望,令他十七年前做了傅令武的侩子手,推动他走向一条不归之路。

  他务必要封锁每一个、哪怕零点零一几率戳穿他真面目的劲敌,沈国安是弑妻的当事人,他在祖宗面前认了这盆污水,不代表至死无危机,至于傅令武,他是行凶的罪魁祸首,自相残杀过于愚蠢,他全身而撤,军旅一生载誉退役,他犯不着晚节不保,因此互相忌惮,可凭我对关彦庭的了解,他惨无人道的谨慎,是万万不留后患的。

  满目疮痍。

  人生如戏。

  这天下最精彩绝伦的戏子,皆在东北官场了。

  我松开攥得麻木的拳,按在玻璃框,千言万语融为一句柔情似水的,“复生。”

  他身子剧烈一颤。

  “多谢你,我欠你的情,只好来生偿还你。”

  他唇边是无尽的涩意,“在茶楼重逢关太太,我就知道了。”

  我问他知道什么。

  “我清醒了半生,要犯糊涂了。是我的劫数,不怨任何人。”

  “你会忽然清醒吗?”

  他缄默不语,片刻的工夫,他垂下眼睑摇头,匆匆忙忙带着下属消失在黄昏的巷子。

  马路牙子蹲着的阿波瞅他走远,甩臂丢了烟蒂,垫在脚掌撵灭,他折返车厢,“程小姐,姓韩的会反水吗?沈国安老家伙给他开的条件相当诱人。升官是混排场的男人,最致命的吸引。”

  我摇上车窗,势在必得的把握,“利益与逼迫能震慑百姓,妄图拉拢狐狸同僚为己所用,已经不算最有效的手腕,拼尔虞我诈,谁不懂呢?”

  阿波一头雾水,“应酬图钱,图拿下一笔合同,当官的不图升迁发财,难不成,当真是一门心思予人公仆吗?”

  我睥睨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眉梢眼尾勾着灿烂至极的浅笑,“世间饮食男女,逃不过情关。”

  我返回庄园,下车前拽着车扶手恍惚记起一件事,“明儿是关彦庭接我的日子吗。”

  阿波估计了下,“是。”

  我淡淡嗯,“军区和西郊,风平浪静吗。”

  “沈国安还没动静,三太太唱大戏,那些在场的呱躁的太太们,最迟一天半天的,也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手里有威力更大的炸弹,吵不吵的,我倒不在意了。搞到原件,立刻就能见分晓,暂时,我先观摩情势再定夺。”

  阿波搀扶我往别墅内走,阿炳跨下台阶和我迎面相碰,他似是特意恭候我,鞠躬唤了句程小姐。

  我看向他。

  “豪哥支应了关参谋长,延迟两日送您过去。”

  我莫名其妙,“原因呢。”

  他扭头张望客厅,一簇米白的灯罩虚掩着半明半暗的轮廓,是男人英挺欣长的背影,阿炳侧身让路,“豪哥没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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